我在清晨时分醒来，恍惚还觉得自己穿行于厚厚的云层间，飞机巨大的轰鸣提醒着我，我与千里之外的那座小城即将相遇了。直到转头望向窗外，看淡淡的天光映进窗来，方才想起，那是昨天的事了，我与清迈已经彼此问过安了。

披衣起床，空气中带着明显的凉意。清迈初春温差极大，早晚只有十六、七度，到了午后温度忽然飙升，又变得酷热难耐。推开房门走出去，老旧的地板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，廊下一只铜铃随风摇曳，偌大的古城好像只剩我一个人。餐厅亮着晕黄的灯光，厨房里传来杯盘响动的声音，一只肥猫蜷缩在沙发一隅，憨憨睡着。早起的清洁工人，穿着雨靴打扫庭院，看见了我，微微一笑，用英文对我说，早安！

我喜欢每到一座城市一个人到处走走，清晨是最好的选择。小城还未完全醒来，像卸下妆容的女子，素面朝天，保持着原本该有的样子。长巷静静的，店家大多还没营业，桌椅整整齐齐地摆放，门口很客气地立着昨夜打烊的标牌。低低矮矮的院落一字排开，门前盆栽绿得葱茏，清水石铎里开着一朵紫色睡莲，一枝蔷薇斜出窗来。

这些房子都颇有些年岁了。很多人家在这里世世代代居住，清迈旅游业发展起来后，改成了酒吧、民宿、青年旅社。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孩，穿着短裤背心，坐在门口石阶上抽烟，与我的目光相遇，抬了抬手，好像在说：“来一根？”

我笑着摇头，道了一声早安，她也朗朗笑了起来。

转过弯，走上大路，行人渐渐多了，双条车在帕辛寺外排成一队。机车穿城而过，留下一阵轰鸣。大大小小的旅行社陆续开张，门口硕大的招牌上，用中文写着周边的旅游路线。清迈位于泰国北部，与缅甸边境相隔不远，很多来此的游人顺便会去附近的清莱、拜县。然而此地多为山路，陡峭崎岖，往来颇多危险。尽管如此，美丽的自然风光仍具有极大的吸引力，使人欲罢不能。

13世纪已经成为泰王国首都的清迈，没有曼谷那么热闹、那么繁华，一条并不怎么宽阔的河，潺潺湲湲流过去。王国旧城方方正正，高大的古城墙虽有多处坍塌，本来面目仍有迹可寻，塔佩门是唯一现存的城门。

古城保留着农业时代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关系，当地人纯朴善良。寺庙多，信众也多。一条街窄窄通过去，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便将它覆盖了大半。正午艳阳高照时，走在树下，凉风习习，全然没有曼谷空气中浑浊的味道。盛大的周末夜市上，附近的手工业者都会将自己制作的手工艺品拿来出售。木雕、银饰、陶钵手拉胚的粗质纹理，以及各种各样的纺织制品，都带着一种原始的质朴与舒适。整座城市还沿袭着旧时缓慢的生活节奏，连人的步调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。想象几百年前曾经统治这一地区的兰纳王朝，多半也会明白，它谈不上是什么大帝国，更没有向外扩张的野心，占据一方水土，任日子平平静静地流过，好像就是幸福了。

初到清迈，很容易在街巷间嗅到一种与京都非常契合的味道。虽然泰国信仰的多为南传，日本代表的则是禅宗文化，但同样三步一寺、五步一龛，它们都有着深深的文化底蕴。斑驳的建筑、精美的雕刻，护城河里浮光掠影飘过的落花，以及寺院庙宇深处安静且肃穆的气氛，依昔可见旧时的面目，好像连心灵被彻彻底底洗了个干净。想起蒋勋老师在文章里说的：“一阵暴雨过后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植物释放出的香味，一入傍晚，整座山就从大树间吹拂来舒爽的凉风。寺院钟声过后，各种虫鸣升起，间杂着一两声悠长的夜枭叫声。万籁如此寂静，使人可以安然入眠入梦。”

巷口飘来食物烘烤的香味，我随着那诱人的味道一路走过去，见一间硕大的店铺里，零零散散坐着几位食客。早餐非常丰富，现榨果汁花花绿绿装满了瓶，锅里煮着面条，旁边还有泰式炒饭。店家是个中年妇人，会简单的中文，指着一堆调味品说，这个是酸的，那个是辣的。

一对年轻情侣推着机车从巷子深处走出来，女孩坐在后面，男孩捡起窗台的一朵落花，别在她的发间，相视一笑，然后发动车子，消失在巷口转弯的地方。我微笑起来，一早遇见了“爱情”，这一天的心情都会因此而烂漫吧，虽然那爱情与我毫无关系。

太阳渐渐升起来，在屋顶瓦片上落下一抹灿烂的光，民家朴素的门廊，衬着青碧松枝。帕辛寺金壁辉煌的殿宇外，刚刚清洗过的街道还留着大片大片的水渍。披绛黄袈裟的僧侣，肩上斜着褡裢，三五结伴去上早课，年轻的脸上，稚嫩还未退去。钟声徐徐而起，一下一下叩击着我的心门。

我开始理解，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清迈。蒋勋老师在他的文章里一再说，这十多年来，他常常来这座小城，住在素贴山下的公寓里，有时候什么都不做，只一个人散散步、抄抄经，然后坐在某个寺庙深处，听树叶纷纷扬扬落下的声音。当我们在城市的喧嚣中迷失、在琐碎的生活中迷惘，或是在茫茫人海中错过了些什么，来清迈，坐在寺院的一棵树下，便会觉得身心舒朗，找到使自己清醒的净土。

耳边蓦地响起邓丽君的歌：“小城故事多，充满喜和乐，若是你到小城来，收获特别多。看似一幅画，听像一首歌，人生境界真善美。”

很多人纠结歌里唱的“小城”究竟是哪里。有人说是苏州，因为邓丽君曾表示，她很想在苏州买一栋房子住下来；也有人说，是清迈，她甚至将生命的最后一刻，也留在这座令她魂牵梦萦的城市。

其实，小城是她心里的小城，它也许既不是苏州，也不是清迈，它是一个安静、优雅、古老而又美丽的地方。

转了一圈回到酒店，遇见吧台下了夜班的小妹，戴着头盔，跨上机车，末了还回头对我说，今晚有周末夜市喔，记得早点回来。

我看着她远去的身影，脑后垂一条长长的发辫，骑在机车上竟有几分英气。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，小城的故事才刚刚开启。

抬头向楼宇上端望去，木格子窗里探出一张微笑的脸，一头金发的老妇，向我挥着手说“Good morning！”这已经是今天遇见的第四次问候了。

远处，一屏青山温柔起伏，山坡上遍生芸草。太阳爬上树梢，晨光潋滟，岁月象一条静静的、相拥的河。

清晨的帕辛寺

一个人走在寺院深处，心里静静的

三步一寺、五步一龛

晨光中的寺院

精美的雕花

年轻的僧侣背着褡裢去上早课

盛开的睡莲

店家大多还未营业

门口立着昨夜打烊的招牌

它在等待着第一位客人的到来

开得如此璀璨的佛诞花

空荡荡的餐厅

我居住的地方

空闲的时候坐下来，随手抽一本书

小城一天的故事

就这样开启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