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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书香文脉|书薮浒湾
  • 2022-03-29 07:07:30
  • “临川才子金溪书”,“金溪书”,不仅仅指金溪历史上藏书名家辈出,更是赞誉一个叫浒湾的古镇出书之盛。赣版古籍在中国出版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,而浒湾木刻印书独领风骚。旧版《辞源》称:“浒湾男女善于刻字。”可见,这座枕疏山、襟抚河的小镇,曾经有过怎样的声名和辉煌。

    走过沧桑岁月,风雅浒湾,如今是否安好?




    彭文斌  /


    1545

    古镇牌楼

    书香曾经弥漫着抚河,连船只似乎也有一种文化气息。浒湾书坊彻夜不灭的灯光温暖着读书人的心。籍著中华,藻丽嫏嬛。吉光片羽,古香可掬。书出浒湾,幸事也


    历史选择浒湾,并非偶然。

    首要一条,自然是地理环境。浒湾地处抚州、金溪中点,古驿道穿境而过,人流辐辏,车马喧嚣。水路方面,拥有抚河这一黄金水道,上达南城、南丰、广昌诸县,下抵抚州、南昌、九江等名郡。它有疏山、灵谷峰叠翠,竹木储藏丰富,确保造纸原料、雕刻板材无虞。

    其次,乃情势所然。长期以来,浒湾商贾主要贩卖建阳书本。然而,明末清初,福建饱受战争蹂躏,建阳书坊受到致命打击,书家、刻工纷纷。名震一时的麻沙书坊凋零,浒湾商家便着手收购相关书板,网罗,使浒湾一跃成为雕版印刷业的新乐土。

    再次,为古临川文化熏陶的必然结果。崇尚学习,文风鼎盛,重文尊教,自古以来是抚州的标签之一,儒雅之风吹遍城乡。宋有王安石兄弟、谢逸“谢蝴蝶”、曾巩、陆九渊,明有戏曲大师汤显祖、“实践之儒”吴悌,清有直隶总督李绂、史学大家蔡上翔,这些乡贤汇聚成了故园的文脉。书中自有颜如玉,书中自有黄金屋,读书的身影重重叠叠,使抚州地域文化气象万千,也孕育着对书籍的巨大市场需求。

    雕刀飞舞,像成群的蝴蝶起落于浒湾的四季晨昏。木香、墨香随同炊烟袅袅飘萦。一座新的印书中心迅速崛起。全盛时期,古镇有60余家书铺堂号,刻字师傅和印书匠上千人,加上卖书者,逾三千之众。经史子集、戏曲话本、书法碑帖、县志辞典,源源不断地从浒湾出发,遍及全国。郑振铎先生认定:“中国明清时期四大雕版印刷基地为:北京、汉口、福建四堡、江西浒湾。”

    古代印刷术分为活字和雕版两种,后者是将文字反写镌刻于整块木板上,印出来即为正字书页,书籍因此“流布始广,亦借以永传”。金溪雕版印刷起始于宋、元,兴于明,衰于清末,终于上世纪40年代末期。明代后期,学者、官员醉心自掏腰包或者筹资刊刻著作,这使得有限的“官刻”被蓬勃发展的“坊刻”和“家刻”所超越。浒湾尽得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将雕版事业做得风生水起。“家刻”又称“私刻”,往往以“某堂”“某私塾”字样为标记,不为赚钱,其刻本质量极高,浒湾在这一方面贡献极大。到清乾隆、嘉庆时期,浒湾印坊林立,形成前后两条书铺街,影响较大者,有大文堂、两仪堂、旧学山房、红杏山房、文林堂等。著书并由浒湾刻印成籍的金溪人中,有1826190多册著作被收入《四库全书》存目。

    印刷自然断离不得纸张。浒湾远在明朝万历年间便出现造土纸的纸槽。随着木刻印书的蓬勃发展,以纸业为谋生手段的商家如雨后春笋般涌现,有名的如天盛仁、莫华香、刘五仁、源茂盛、仁志、周定年等,经营品种众多,除传统土纸外,还有颜色纸、毛边纸、对联纸,素有“药不到樟树不灵,纸不到浒湾不齐”之说。据《金溪县志》记载,在民国时期,全镇有大小纸店、作坊140余家,纸槽300多个。浒湾的书香引路,文港邹氏前来开设笔庄,紫砚斋、龙香阁前来制墨。好马配好鞍,好书需好墨。浒湾之墨,胶清烟细,弹之铿然,研之乌黑油亮,与木雕版形成绝配,一册又一册精美的线装书就这样诞生了。

   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,勤劳的浒湾人甚至将分号、分店、网点开设到了南昌、九江、南京、安庆、长沙、汉口,乃至北京。清乾隆年间的藏书家、文献大家李文藻在《琉璃厂书肆记》中写道:“书肆中之晓事者,惟五柳之陶、文粹之谢及韦(鉴古堂)也。韦湖州人,陶、谢皆苏州人。其余不著何许人者,皆江西金溪人也。正阳门东打磨厂,亦有书肆数家,尽金溪人卖新书者也。”

    书给浒湾带来了财富。书使浒湾变得温文尔雅。一座墨香氤氲的小城,成为多少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。

    民谣说:“金溪人要书,临川人要笔,清江人要药,饶州人要瓷。”斯言,善哉。

    一艘艘船,满载书籍,从浒湾的码头扬帆,走向远方。

    镇口古道

    浒湾的古街巷仿佛一个迷局,书坊、酒肆、茶楼、当铺、纸坊、旅馆、钱庄、宅院星罗棋布,如网交织。也许岁月已然遗忘这儿的风雅与传奇,但绵长的书香依然在每一个人的血液里诗意流淌


    跨过“文辉桥”,穿过新落成的牌楼,开阔处,抚河之北,千年古镇浒湾静静守望于春光里。

    观音阁之后,礼家巷、后书铺街、前书铺街三条古街平行而又互通。书铺街前有“籍著中华”门(已毁),中有“恒门”,后有“藻丽嫏嬛”,街口则有洗墨池。,乃清同治十一年(1872年)所立,《》《水浒传》《红楼梦》《西厢记》等200多种书籍名列其中。前书铺街长240米,后书铺街长170米,宽均为3米,如此狭小的空间里,却曾经拥有47家书坊。浒湾的风华,多半与之相关。

    麻石路凹凸不平,辙印深深勒进巷道里。老楼经历一场又一场风雨后,显露出一种疲态。阳光下的前书铺街沉寂如秋水。其建筑式样普遍为纵深式加厢楼、高瓴格式,便于藏书、搁版、印刷和售书。无法想象当初的繁忙、喧闹景象。“恒门”的字迹漫漶,隐约辨认出有“道光庚戌”字样。在我沉吟之际,石径上缓缓走来一位老妪,旁若无人地翻晒棉被。一切,如同一册时光馈赠的木雕版书。

    旧学山房便坐落于距离恒门不过二三十米处,这处书坊系清光绪十八年(1892年)进士谢甘盘所筑,前店后厂,兼民居与书坊功能,现辟为金溪县浒湾雕版印刷博物馆。谢先生与蔡元培同榜,嗜书如命,撰有《晞铸堂文钞》十六卷、《青芙山馆诗钞》十二卷。归隐故乡浒湾后,他广罗旧刻版本,刻制木板印刷自娱自乐,无意间创作出《天佣子全集》《太平寰宇记》《得心集医案》诸多木刻印书精品。

    博物馆里的年轻工作人员江子轩热情地接待了我。她口齿伶俐地讲解浒湾辉煌的印刷史,如数家珍。旧学山房的后院如今被改造成一处雕版印刷工艺演示点,我仿佛亲眼目睹浒湾的能工巧匠们用心制板、写样、上板、雕刻、打空拉线、刷印、校对、套色、装订的情景,看见经史子集、戏曲唱本、开蒙读物、描红字帖、账册簿记源源不断地运进船舱。前厅如今悬挂着一幅《浒湾图》,据说是从许氏祠堂里复制过来的,图中古镇建筑鳞次栉比,抚河上百舸争流,颇有《清明上河图》的神韵。清代诗人冯咏在《泊浒湾》如是写道:“河畔垂杨柳,风来临岸低。村花莺上下,野渡水东西。夜时灯如昼,春耕绿满溪。曾经狐兔穴,一望草萋萋。”

    无论白描画,还是清丽诗,都能找到当年浒湾江南的模样。

    后书铺街上,余大文堂犹如风尘耄耋,满是沧桑感。这座书坊乃“以刻书鬻书为业”的金溪竹桥人余钟祥、余致祥在浒湾开设的印书、售书之所,其书籍当年风行全国。余大文堂为三进式结构,纵深狭长,两边砖墙耸峙,东西厢房皆有楼,最出彩的是其楹柱上迄今还保留着三副木刻楷书对联。第一副是“琅函宝籍徵时瑞,玉检金泥广国华”,与行业关联。第二副是“雨粟以来多著述,结绳而后有文章”,讲述的是仓颉创造文字的古老传说。第三副是“宋艳班香开绮丽,韩潮苏海溯渊源”,前句形容宋玉和班固的文辞优美,后句比喻韩愈与苏轼的文章如潮如海。

    浒湾书坊多为家族经营,世代相传,四世同堂屡见不鲜,老少分工协作完成生产到销售全过程,这种运作模式,有效聚集了人力、物力、财力,提高了抗击经营风险的能力。这些从业人员,多出身书香门第,如红杏山房的赵承恩、渔古山房的许宝树、版筑居的付昌臣、文奎堂的张锦初,他们吟诗作文、传播经典,不是纯粹奔“孔方兄”而去。正因为拥有一大批这样的有识之士,浒湾敢于印刷诸如《临川四梦》之类的作品。

    穿行于寂静的街巷间,与石板路、明清建筑随时相遇,感觉着春风里阵阵不散的书香。漱石山房、善成堂、两仪堂、三让堂、大文堂、忠信堂,仿佛一串明珠,拂去尘埃,依旧在历史的角落里熠熠生辉。它们使浒湾走进了大江南北、长城内外。书籍,将浒湾打造成一座文化的城。也难怪古镇大大方方将“藻丽嫏嬛”镌刻于巷道门之上,无比骄傲地向世人宣称,这儿堪比天帝藏书之地。

    贡试纸栈

    雕版印刷成就了一段风雅绝唱,也令浒湾赢得了“小上海”之誉。风花雪月、小资潮流与恪守传统、安贫乐道在古镇悄然交锋,演绎着自己的民间故事


    与任何一座名镇一样,浒湾如火如荼的木刻印书事业仿佛酵母,相关的行业应运而生。我手中有这样一组数据:浒湾至今保存着3个码头、4个漕仓、5座寺庙、1座教堂,有9条保存完好的传统古街巷,形成11个古居民聚落群,明清古建筑、手工作坊现存901栋。

    窥一斑而知全豹。

    这座始建于南宋初年的古镇,没有刻意为之的建筑中轴线,没有精心雕琢的风水运势,其街巷更多的带有随意性、实用性,由四方迁徙而来的百姓自由聚居,自然形成。除了闻名遐迩的书铺街外,江夏第、占家塘、仁里街、罗家巷、龙古潭等,如经纬交错,缀满不过两平方公里的船型河洲之上。朝野百工、三教九流簇拥,为一本书奔波,摩肩接踵,挥汗如雨。古镇的魅力,可从清代康熙年间的丰城名儒熊履廷所作《宿浒湾》领略一二:“转尽山根又水涯,箯舆坐看早春花。寒烟市井环河蔽,细雨帆樯泊岸斜。钓叟携鳞欣换酒,村童卖菜各归家。由来此地称书薮,一宿何缘读五车。”

    走过“迎燕”门、“由义”门,徜徉于仁里街,我深切地感受到了雕版印刷给浒湾带来的“红利”。这儿临近码头,可以听到抚河的号子声。“翰苑流芳”“竹筠栈”“洪顺祥”“鲁国旧第”“贡试纸栈”,老建筑分列街边,古建筑密密麻麻紧挨着,仓储、客栈、茶馆、烟馆、钱庄、布行、帮会、赌场、批发商号齐全,包罗万象,犹似一本打开的线装书,记载着古镇的身影。

    “贡试纸栈”是一家用于储备专供古代中国朝廷科举考试专用纸张的大型仓库,现已变身为民居。院内遍地青石,直通内屋。屋里现还保存一部分门楼旧貌,其石雕以花鸟造型为多,工艺精湛,栩栩如生。尽管天灾人祸之后,偌大的纸栈绝大部分建筑毁灭,但可以想象当初的盛况。人生有“四大喜事”,其中“金榜题名时”与浒湾相关,贡试纸栈的盛衰,折射了古代读书人的心态变化。

    浒湾原有一条三姑巷,巷名应该与女子的故事相关,而历史上,这儿的确是古镇的烟花柳巷。时过境迁,古巷犹在,物是人非。我独自在巷间走了一个来回,心中觉得揶揄,因为附近巷弄里,耸立着一座“傅氏节孝坊”。节孝坊系清代道光二十年间的建筑,为旌表傅氏在丈夫去世后独自抚养幼子成才、自奉节俭、事长辈至孝的事迹而立,傅氏之子周崇瀚后来官至户部主政。三姑巷与傅氏节孝坊,仿佛一对矛盾体,记载着浒湾的喜怒哀乐,委婉地叙说着那些雕工、书匠、贩夫、游子不为人知的细节部分,甚至,藏着某个人的人生密码。

    行走古色浒湾,很容易浮想起柳永的《望海潮》:“烟柳画桥,风帘翠幕,参差十万人家。云树绕堤沙。怒涛卷霜雪,天堑无涯。市列珠玑,户盈落绮,竞赛豪奢。”

    书香,终归是要融入人间烟火。


    本文刊登于《江西日报》4月27日B1聚焦版